有一次欧洲文化课上讲柏拉图,读柏拉图的《费多篇》,那是苏格拉底死前最后一天的详细故事。有人问苏格拉底:怎样可以让你快乐?有人提到越狱,苏格拉底却否定了。他只是平和地回答:照顾好你们自己。问话人忍不住哭了,苏格拉底说:不要哭,我听说要安静地死去。然后他喝了毒酒,四处走了走,等到药性散发到全身,四肢僵硬,就倒在床上死去了。柏拉图借费多之口,带着一分愤怒和两分悲伤,写道:这就是我们同伴的结局,我们曾经历过同时代的人中,最有德行,此外最有智慧和最正义的人。
我知道他死前的话里其实有着很深刻的议题,有他对死亡的态度,他对灵魂的关照,他对来世幸福的笃信,甚至那时围绕在他身边的信徒的名字都可以反复罗列,那些人中最聪明的几个日后会发展出小苏格拉底学派的原型。但是我们一屋子的学生,捧着翻到最后一页的chapter 1,什么都没有说,什么都没有问。
晚上,几十个传媒学生像哲学系学生一样抱着厚厚一摞讲义离开一教,天空辉光把夜空染成浅浅的红色。在那个平常不过的夜里,我们没有一个人肯开口讲话。那一刻,道理是说得清的,情绪是道不明的,而我们这些人纵使学了点欧陆哲学,依然只是一群情绪动物。
在跨越千年的悲伤面前,没有什么值得脱口而出的问题,没有什么需要被解释,没有什么需要被回答。
对“言说”的执着,是中西方文化上蛮有趣的一个差异。西方是走知识论的那一套,不能言说的知识怎么传递呢?苏格拉底就是个追求“定义”的人,他决不满足于知道某一种行为是不是勇敢,而是要找到适用于所有行为的勇敢的定义。上承苏格拉底,柏拉图提出了“不能被言说的不称其为知识”,更把对定义的追求和表达发展到极致。
东方则不一样,还记得慧可为什么得到达摩的衣钵真传?他一言不发的深深揖拜,比其他弟子的言辞都更加高明和虔诚。而老子也曾在他的道德经中开篇提出“道可道,非常道,名可名,非常名”,那可以被言说的、命名的,都不是永恒的真理。此后的五千言,不过是千方百计描述这无法言说的道,让后人略闻一二罢了。
你有没有曾经试图把一句汉语翻译成英文,怎么翻译都觉得不够准确、不能完全表达其在原本语言中的全部意涵?你有没有某一刻心里情绪涌动却万难形容出来,站在喧闹的人群里突然升起无人会意的孤单?
那就是语言的鸿沟了。生活在不同地域的人类与人类之间,尚且存在着这样的鸿沟;一个人的心与口之间,尚且存在着这样的鸿沟;那么那些本来就不属于人类产生出来的真理,与人类创造的语言之间的鸿沟,又有多大、多深、多难以逾越呢?大概只是会在某一瞬间突然起心动念,如同被偶然的一丝光照亮,心里看到了一点绝难与语言对应的真理吧。
情到深处,理到真处,语言都是无力的。
当我们借由语言进行教育和传承的时候,心中也应该满怀敬畏地知道,这世上还有不能言传的真理;而当我们用心体会这真理时,从灵魂中升起的虔诚与深情,赋予生来具有原罪的我们一种神圣的光辉。而我相信,拥有这光辉,是我们所能做的,最接近超我的行为。